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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月路南眺，远处是江宁万达广场

那天在南京市区水西门一带走访犁头尖，拍下老旧的古宅和略显破落的棚户。有位住在江宁的朋友看了表示：城区还有这样的地方？确实，江宁区现在楼高路宽，一派崭新模样，照理说主城应当更鲜亮才对。

2015年起在江宁百家湖一带住过几年，对江宁区（2001年以前的江宁县）的印象是地大、路宽、房新，以及菜价贵。除了东山老县城一带有几条“步行街”之外，江宁几乎所有路段都不适合步行。这里的城市肌理太过粗大，缺少细节，距离以车程为单位，根本就是一个汽车城市。

江宁开发区、高新区和东山镇有没有老城区或老街？——这是我们有过的疑问。从地图和公交站名看，这一带很多地方曾经都是村落或街市，比如董村路的董村，石马新寓的石马等，建设的大笔一挥，景观人事通通变样，名字是唯一的遗迹。

那么现在江宁主城还有老街吗？打开地图选择卫星图层，似乎东山公园西一块的房子看上去楼间距很窄，和周围一众规划清晰，道路宽阔的小区相比，十分独特。那么就去这里探探吧，导航定位：黄泥塘。

骑行过秦淮河，到上元大街，选择和上元大街平行的河滨路——从路的建造看明显是以前东山镇的老路，下桥还掉江宁区自己的共享单车，上北沿路北行，在路东侧拐进中宁巷，进入我们目的地所在区域。

刚进中宁巷，感觉就不同了起来。这里的房屋低矮，外墙几乎没有装饰，看上去灰白粗糙。一旁的小屋里有牌桌，出牌的女子气势汹汹，大喝着将牌用力甩向牌桌，仿佛力气越大这牌就杀得越狠。

路边有不少收旧电器家具的小店，同类业态一条街在油坊桥宁芜铁路沿线见过，在流动人口聚集的地方，物品在人的来去之间产生了新的价值，也带来了谋利空间。

向中宁街的尽头望去，可以看到江宁东山的标志——东山。在江宁老地名的传说中，东山原本是方山的一部分，公元前210年秦始皇东巡经过秣陵，见方山有帝王之气，震怒不已，于是携神鞭策马至方山下，对着山腰猛抽，一鞭抽出一个赤山落在东边（今句容赤山），一鞭带出一小节落在西北，为土山，即今天的东山。现在江宁区政府恰恰建在东山正南面，东山上有公园一处，园内一块大石上书“东山再起”四字，哈，秦始皇要看到，可能又要甩鞭子把这小土包给削了吧。

中宁街东望，尽头的小山包即东山

在公安小店左转上靖安里（得名于谢安，谥号文靖，不远的文靖路大道亦源于此），再右拐进与中宁街平行的巷子。这段路是一整排自建房的前后院，相对较宽，头顶纵横交错的是晾衣绳和攀援其上的丝瓜、苦瓜，开着花、挂着果，是夏天的样子。在路尽头上台阶，右拐，继续上坡。路面虽变窄，行人却多了起来。原来这是一条商业街，路两旁有买鸡蛋鱼鲜食杂的小店和一间菜场，路上味道不太好，原来路边有间公厕——在这个片区行走一下午之后，发现这里的公厕有一个共性，它们都没有市区或江宁公厕常见的蓝色“公共厕所”字样，相反，这里的厕所一定要挂上一块紧凑的小牌子，上书“免费”二字，为何要去掉“公共”并强调“免费”，值得细品。

再往前，是秋月路、中宁巷和黄泥塘路的交接处。街角有个店铺，如果在小红书搜“黄泥塘”，出现的几乎都是以这个店铺打头的照片，并配以南京小“武康路”的标题。一处是80年代隐患重重的简陋自建房，每年被人大代表提上改善民生议题的棚户区，一处是十里洋场知名建筑，租金高昂，怎么类比？博眼球也不是这么个博法吧。

在附近的烧饼店买了一块梅菜肉的缙云烧饼，2块5，据吃遍南京大小烧饼店的树树表示，这可能是南京要价最低的缙云烧饼了。啃着烧饼上东山公园。山不高，园更狭小，用南京话说就是“挤挤刚刚（第二声）”，恨不得要把亭台楼阁全都塞进来。沿西侧小路下山，可以从高处俯瞰整个黄泥塘片区。有个依山的人家院落宽敞，甚至还在墙上安装了篮球架，可见生活之安逸。

东山俯瞰

狗子们

可能是南京最便宜的缙云烧饼

但到山下，再次穿行于狭窄的街道之间时，我们的观感就改变了，那样的人家只是少数。看看这里的电线杆，多少条粗粗细细的线缆被卷起，每一条的尽头都是一个电表，它们大圈套小圈地交叠，最后乱七八糟地固定在水泥电线杆上，有的只略高出人一些。这样的电线杆，市区和江宁其他地方已经很少见。

如果说杂乱无章的电线是辨识城中村的要素之一，那么这次我们又发现了它的另一个标志——共享洗衣机。走街串巷间，我们看到路边常有洗衣机摆放，背后的墙上还有按钮装置和二维码，上盖有遮阳棚。这些洗衣机的状态各不相同，有的亮着红灯，看来通着电，可以使用；有的显然已经被人弃置，锈迹斑驳；还有的放在临街的房间里，只露一个角，偷偷摸摸的感觉。后来路上遇到一位年长的阿姨，问起洗衣机，阿姨表示很多洗衣机都已经不再使用，原因在于这一带曾因共享洗衣机闹过火灾事故，为了避免隐患，很多共享洗衣机都不被允许运营了。原来如此，而阿姨的一番话，也让我们想起走几步路就能看到的大大小小被太阳晒成粉色甚至剥皮的消防柜，一切都说得通了。

各式使用中或已停用的自助洗衣机

黄泥塘片区随处可见的消防用具柜，原本的红漆已被晒到褪色。

在日本作家吉井忍的《东京八平米》一书里，她写自己租住的小屋没有浴室和洗衣机，洗衣洗澡都需要在家之外的コインランドリー （日语投币式洗衣机Coin Laundry）和公共澡堂完成。可以想见，黄泥塘一带的出租屋情况也应如此，大部分没有提供洗衣机，或者并没有放置洗衣机的条件。

在日剧和美剧中，自助洗衣店是常见的符号。大概因为这是在相对发达的国家里出现的场景吧，中文语境里的“自助洗衣店”莫名带上了一点时髦感。前几年听闻南京河西曾开出一家自助洗衣店，齐刷刷滚筒洗衣机，崭新闪亮，可附近尽是设备齐全的高档公寓，哪里会有自助洗衣的需求？但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毕竟这样的店开出来本不是为了提供洗衣服务，洗衣机不过是供人拍摄的背景罢了。那么日美的“相对发达”又体现在哪里呢？自助洗衣机的硬件也不见得比我们高档哪。

日剧《风的新生活》里，洗衣店是一个重要的场所，在这里，辞职去乡下重新生活的风在这里遇见各种各样的人，甚至产生了攒钱盘下洗衣店的想法。

日剧《没有季节的城市》里，

委托人给男主介绍临时活动房附近的自助洗衣机。

需要在出租屋之外完成的，不止洗衣服这一件事。走着走着我们看到一个中年男子拎着大号热水壶出门，快步走向秋月路主街，在丁字路口的一处店面停下，用水壶接开水。对，这里有老虎灶。那么按照洗衣机的思路推测，这里并非所有出租屋都通煤气好烧水，而用电烧水可能更贵也不安全，老虎灶成了最经济便利的选择。

老虎灶

煤炉，左边喜洋洋里面是煤基，炉子上端可接管子，冬天可以用于室内取暖。

返程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偶有身背工具袋的水电工人三三两两走过，步伐疲惫，看上去像是刚下工。也有人家已经做好了晚饭，夏天嘛，就在门口摆个桌子吃起来，旁边的晚饭花正开着。从一个巷口不经意地往里看去，一中年人只着一条红色短裤，坐在家门口的大水盆里擦洗身体。赶紧快步离开，真是打扰了、冒犯了。

下工回家的人，步履缓慢

是啊，和关起门来成一统的封闭小区居民楼太不一样了，城中村的大部分生活都在房门之外完成。洗衣、烧水、甚至夏日洗澡。在这里哪怕只是经过，都会踏入别人的生活，仿佛窥探，整个人也因此不由地不好意思起来。

屋外的生活

转到街口，告示牌上贴满了有房出租的小广告。远处小坡上简陋荧光灯管亮着，一闪一闪的，是“浴室”两个字。

Tips：

黄泥塘片区属于江宁区东山街道中前社区，面积0.5平方公里，常住户1100余户，流动人口8000余人。黄泥塘片区建成于20世纪80年代前后，房屋多用石粉、石灰、黄泥砌成。在《2023年南京市江宁区人民政府工作报告》中，黄泥塘和其他两处也被列入“深化提升专项整治”项目，目的是防范风险，解决消防等隐患。而若直接在百度或小红书等平台搜索黄泥塘，则会看到此地或将于2023年11月拆迁的信息，也有人表示这里的房东都是千万富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