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条又发青电视剧全集—柳条又发青第一集播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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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条又发青电视剧全集—柳条又发青第一集播放

第三十一章

久等发榜、难耐寂寥的田云祥到了同案朋友龙和清家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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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和清是得胜营满家坨人,虽是苗人后裔,却聪颖灵慧,与田云样同在蔚文书院就读,又参加同一届院试、乡试,二人尤其要好。

在得胜营玩过几天,龙和清欲往禾库乡下作客,又邀云祥同行。云祥巴不得在乡间多玩些时日,亦欣然应允。

这一天,二人顺溪而行,溯万溶江而上。秋高气爽,峡谷一江碧水,林木如红黄幻画,使人愁烦顿消。

“二八齐容起舞郑兮,衽若交竿兮抚案下兮。”田云祥情不自禁地吟起《九歌》里的诗句来。

两人沿溪攀山至一处山巅。来到这里,景象却与先前大异,如两番天地。但见得黑糊糊一片焦土,各处是断壁残垣,枯木荒冢,秋草瑟瑟,鸦声惨惨,使人毛骨为之竦然。

“同是明山秀水之域,这里为何这般荒凉败落?”田云样不解地问。

“一言难尽。”龙和清道,“两年前,我经过这里一次,这里本是凤尾森森,炊烟袅袅,最是好风水的一个大寨子,名叫粑粑寨,有百多户人家。我的一位远房亲戚叫石顺心的就住在这里。听说是因了一椿案子得罪了官府,遭大兵弹压而留下了这一片焦土。山下农田统统被没收了。全寨人都死得差不多了,石顺心也不知是死是活。”

田云祥听了,心中一阵颤抖,想起先前龙和清的几次慨叹,知道作为苗人,其历史负担之沉重,一路上山光水色敛映的兴致,全被这一片焦土掩埋了。

二人且行且歇,一路再无多话。到龙和清舅舅家只住了一夜,第二天便有田家派人追来报信,龙和清亦惦念自己的着落,遂亦不再留。

舅家杀鸡打酒招待了客人,二人便急急赶回,过得胜营时,龙和清家尚无消息,他便痴痴的不说一句话。

云祥好言劝慰道:“报单亦有早迟,或许正在路上呢。”

“你快回去吧,以免家里挂牵,我再等等看。”龙和清强作笑颜回答,尔后送云祥出小镇,直到青云哨。

“祝贤弟风帆再举,明年春闱高中。”惜别时,龙和清道,“只恐我再无缘与君同案相随了。”

云祥道:“兄出此言尚为期过早。纵或有万一,等下届再考亦不迟。”

龙和清苦笑道:“下一届,只怕只是一句话了。”

确实,作为城里人的田云祥哪能详知苗乡农家子弟求学之难之苦。家里借东借西,省吃俭用盘养他这么多年,委实不易,既然命里无福,则当着实担起生活的重负了。

田云祥回到家里,田家大屋里正一片忙碌喜乐。丫头们在剪花扎彩,男仆们则分派往各处砍松枝。凡碰到他的人皆道喜请安。大脚婆更是忙碌铺排,叫民工们日夜加班把新的华堂赶出来,庆宴将放在那里办。她见儿子回来,扯着他左看右看,总也看不够。

田青树亦精神焕发,亲自动笔写了请柬,其帖日:“谨择冬月十三日,因小儿云祥秋闱侥幸,敬治薄酒,恭侯台光。” 共单,双帖数十帧,且交持管家:“道、府那里我自去。城各大府第名宦之家由你去送。请给各位解释一下,我青树刚回来之时,因偶感风寒,诸府皆未及前往拜望,这回请准时赏光。其余亲戚本家则由你派专人相送。”

田青树正忙碌时,有守门人来呈上书子一封,上有"湖南省臬台总制公文一角,送本省竿厅田青树府第"字样。

他接过书子,却一时想不起来是哪位旧友之书,折开看时,见上面写道:

兰陵契好,桑梓情深。去岁之书早已收悉,兄所嘱弟当即照办。书至姚道尹,想已办妥。兄蒙不幸,虎落平川,弟无能以助,委实内疚。愿心安勿躁,待他年风鹏再举。那年奉诣征兵至竿城,蒙兄厚待,不胜感激。后兵事罢,本欲即回相谢,只因调往省臬司,兼署藩台职,湘中事多,日日劳倦,兹修寸幅,逞路问候。 世弟起霖顿首。

读罢信,他更有些奇怪:这蔡起霖原有一面交,曾同在湘军中供职。他亦中路失意归乡,后复起用来竿征兵,曾顺便来田府看望。田青树见他居高能不忘旧情,也曾盛情相待过,言语之间兴许或有“若有机会,望公相助”一类言辞,一时却也想不起来到底曾有何具体之托,待欲作些探究,却因大堂落成、儿子中举,一日里车来马去,迎接应酬,竟把那事儿丢到脑后去了。

转眼冬月初五,正厅大厦竣工落成。为的在这新居里治酒喜庆“双喜临门”,在安装厅堂大门时,按乡俗行了“踩门礼”。

大殿采用的是宫室结构,以横向排架的木构架为主,部用青条石为台基。竿城为红土地带,青石乃从阿拉营请力运来。木架用墙身围护,上有两坡舒展开的屋顶。屋角悬铜风铃,屋脊为游龙戏珠。虽建筑并无何特别显目之处,在小城亦算得是气势不凡。

先期,两扇镌花正门被关上。田青树被张氏相邀同站在堂屋内等待“踩门”。

张同师傅任踩门先生。他着普蓝对襟新衣站在大门外,用茶盘端了个大冬瓜和四个铜钱,边讲边朝里向主人:“要富?要贵?”

张氏立即答:“富贵都要。”

田青树却痴痴地不晓得该如何答。张氏道:“你如何那么蠢?叫你跟着我照样答。”

踩门先生又问了一遍,田青树照答了一遍。

之后,张氏偕青树一同走到门边,将新漆的朱红门扇打开,踩门先生念着符来到门坎边,将大冬瓜和铜钱从大门槛向堂屋中间滚去,表示四季财源滚滚而来。

礼毕,各处来客皆放爆竹相贺。这一天自然来了许多赶热闹的,连打梆佬阿贵也去了。阿贵打量过很久,还是决定要去。讲句实在的,他还真该去看看。因为在小的时候,他们还是好朋友。当然,那时候两家都很穷。田青树因为卖马草,他娘炸油香粑粑,丢了竿子坪的家,挤到城边金家园的一间破油坊里住。鞭子教不变,两人吃饭都硬要端到一起。用你屋的秀山霉豆腐,换我家麻栗场酸鱼。记得两人还攒钱下狠心要买一只赶山狗。青树还说;一定要草狗(母狗),不要龙狗(公狗)。草狗鼻子才打骚,身轻腿灵,好撵山羊、白缅。阿贵则说:一黄二黑三花四白,不买黄狗就买黑狗,花狗,白狗切切莫要。自然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其后两人的际遇天上地下,自是不可同日而语。若是他青树还在走红当大官,我阿贵也不会去凑热闹,可如今他正倒霉,瘦虽说瘦死的骆驼强过马,但到底是倒霉了。如今人家把升官发财看透了,安心乐意在乡下过日子,起屋置地,也是该庆祝的喜事。

他有些耽心他的老朋友遭人冷落,自己虽说穷得打光棍烧蛇吃,去放一挂炮竹凑个热闹也算是一份心意。

天蒙蒙亮他就起了床。昨晚打更到清早,虽只迷糊了一下 ,他还是起得很早。他过细地数着鸡蛋,一共三十六个。虽说“有情不在礼多”, 可如今这世道阿贵是晓得的。

先天夜头,藉了昏浊的桐油灯光,摊开油蚀的包钱布,把积攒的几十块铜板摊在桌上用心筹划,打早便买了满满一篮鸡蛋。先把蛋放小篮里,用桐叶盖严,觉得有些打眼,怕有熟人讲他是攀高枝戽上水,便把它们移进蓝花褡裢里去。

这样确不再惹眼注目却须格外小心,稍有不慎,蛋壳就会损破。阿贵要去看望老朋友了。这原本正大光明,他却脸上红道白道的,心虚得像做了贼。

从堡子屋到田家有三四里路,经半爿河街,过了斩龙刀的三拱虹桥,沿南华山下一长溜祠堂寺庙走,一个时辰,田家大屋就到了。田家新大屋果然气魄,飞角花檐,依山傍水,后有笔陡的悬崖作倚靠。一棵大枫香树老枝盘错,真是块风水宝地。正门四扇门幅,红堂堂用朱漆油过。黄杨木雕刻着“群英会”、 “盗仙草”诸历史故事嵌镶其上。

这不禁使他想起自己的堡子屋来。自从上回因洋火惹事将一间草棚焚毁,自己就被安置到那乾嘉年间时丢弃下的破堡子屋。堡子屋架在城外苗路上,窄小破败,因挨河被风揭去了一些瓦皮子,权且用杉木皮遮着壁上那旧火器眼子用几块活动青砖塞着,天晴时权作窗户,好采撷些阳光。

大体一比较,阿贵便怯怯地站着不敢挪步。门旁大而威的石狮把他衬得很小。既来则安,他正想往里询问,有几个了大红帖子的仆人急忙忙过来,穿小腰门进了院子。院里即时响起了浏阳千子鞭。一泼人从里屋出来,另一泼人从不远的城门洞过来,田家大门口一下便蒸糕般挤满了人。

烟儿冲天,为开档裤的伢儿围着抢爆竹。南城门来的长衫子客们——拱手进了大院边门,后头是抬盒,披红挂绿一长串。阿贵在人群中挣扎,不自主地把手伸进褡裢,捏着那蛋,好小好轻!在那些压得楠竹杠子嘎嘎响的抬盒面前,完全失去了斤两。

也堪称是“礼”么?他猛然记起,冬月初五,过几天该是田青树的生日了。还在儿时的某个冬月初五,吃夜饭时,两个小伙伴端了碗又凑在一块时,阿贵把一个很大的盐鸭蛋放进青树的碗里,怕大人看见,还用饭盖着,壳儿是红红的,他说是提前送给他过生日的。青树的脸因高兴而变得润红。转眼几十年,阿贵又给朋友送礼来了,竟还是蛋,且反倒个儿更小了。

他的脚不听招呼地往后退。一声“铁炮”很响地“轰”了一下,爆竹声即刻在城门洞响起。又是一队送礼的人。田家中门动了,发出很艰难的开启声——显然来客非寻常之辈。

田青树在烟雾中撩着赤色长衫子跨出门坎。他面皮浮肿,但笑容可掬。阿贵忙把后挪的脚急急顶住复往前挤去,想抢占一个显眼的位置,好让田青树能一眼便看见自己。他努力把刚浆洗过的毛蓝对襟衣领理抻。哈!田青树果然一眼就看见自己了!他款步走过来了!阿贵心口乱跳:田老爷一叫“贵大”,几百双钦慕与嫉妒的眼睛会一齐扫过来哟!那该有多难为情!不,那是荣光,怕条卵!田青树分明朝他走来,近边了,近边了……却擦身而过。

田青树长长地伸平了手去扶一位肥头大耳的胖官,似乎是道府里的什么卵人。唉,入太多,没看真,也是难怪的。阿贵正这样想,见田青明已车身回转了。人很挤,他借势跳出圈子外去,眼睛提线木偶般被田提督牵着,努力把笑容集合起来堆放在脸上,嘴巴兔唇般抖着:“田、田……”。

时不我待,他要抢先打招呼了!突然,一只手伸过来,像提乾州板鸭一样重重扯住他的衣领。五大三魁的马弁把他提回了原先的位置。四面是人骚和汗臭。阿贵急了,骂着娘往前一拱。“砰”地一声,田家的中门已重重地关上了。看热闹的人随即如鸟兽散去,把阿贵一个人凉在阶檐下。摸摸褡裢,沾糊糊地,不知什么时候早已湿了一大块;抖一抖“嘁嚓嚓”直响。

阿贵患了梦游症一样,高脚低脚往回走,一脸赤橙黄绿,似梦非梦。 “……可恨那田世美,他忘了糟糠妻哪 。”不知怎的,阿贵胡乱唱了这么一句。原来田青树所接待的客人是道台衙门的使者,胖胖的官 员被延进大厅敬茶献座。

那胖官道:“大人讲公上回所馈赠的厚礼早已笑讷,今欣闻华堂落成,少爷高中,特差下人先送来一方匾额志贺。大人因处理公务,随后即来赴宴。”

田青树虽一时未听得明白,但估摸张氏曾叫张纪敏送了些礼的,虽不明其详,倒觉得她人情应酬、理财治家,还是有些名堂,甚为欣喜,让家人收了礼,吩咐鸣炮迎匾。

两个家人抬了那披红长匾放在新楼门厅前。田青树焚香净手揭了彩,上头有四个光灿灿大字:

德基永固

众正欢喜雀跃议论,突听得守门人匆匆来报“道台大人到!”

田青树喜出望外,慌忙携了家眷张氏并儿子云祥等出门迎接,才至门口,便见开路的“顶马”已经过了城门洞口。

姚道台坐四人黄呢大轿,前头有虎头牌队开路,后有马弁簇拥,锣号不绝,甚是气派。微微发胖的姚道台提了长衫开气口下轿,携了田青树同进院子。

不一时,管家张纪敏送了礼单,对田青树道:“所邀客人先后到齐,三单送上请老爷过目’“三单”乃礼单、菜单、戏单。

田青树先看那礼单,细看那 单密麻麻写着:

姚道尹礼:匾方一块,豹皮两张,大缎四端,笺五卷,砚一方,笔四盒。

陈教谕礼:匾一方,《朱子集注》书一卷。

孙兴旺礼:帛一匹,呢二匹,寿字衣,大缎荷包一 对。

刘文德家礼:紫檀椅四张,笑弥勒佛瓷像一座。

赵其林礼:玻璃瓶、碗各一对,翠花妆具,手帕脂 粉。

明性禅师礼:佛珠一串,宣德香炉一只。

熊应楼礼:唐人山水图一卷,郑板桥字一幅。

再往下看,是亲戚本家、乡下庄子送来的牛,羊、猪、鱼、山 鸡、白貊、岩耳、黄花、柑桔、阳冬梨等。

田青树嘱咐道:“好好收了,抄下存单,二回都是要还礼的。”

说罢又接过菜单来看,是:

火锅二品:八宝奶猪火锅,炖酱羊肉火锅。

琬菜四品:燕窝万字金银鸭子,燕窝寿字五聊丸 丝,燕窝天字白鸭丝,燕窝疆字麝菇汤。

杯缢四品:鸡皮鱼脯九子,鸡丝煨鱼面,木炒肉 炖海参。

碟菜六品;燕窝炒炉鸡丝,蜜制酱肉,肉焖玉兰片,肉丝炒鸡蛋,溜鸡蛋,炒鸡丸。

片菜二品:挂炉鸡,挂炒鸡。

田青树看过笑道:“纪敏你真孙猴子一样,从哪里变出这多名堂来?”点头允了,又道,“早些开饭,莫误了客入们的事。”

管家遂嘱人打开“听雨堂”,里边用绿屏风圈定酒席三十桌。四壁立着些博古架,陈列着田家多年攒积的文物及诸友朋所赠礼品,如:镀金花盆,古铜罐,玉花篮,小铜鼎,沉香凤凰 山,古铜镜,扑翠凤凰镜,玉片钟,大理石方几,檀香笔筒,六楞官灯,罗汉榻,玉鱼龙花插,珊瑚盆,琉苏灯,汉扁瓶,景泰瓷鼎,硬木刻花脚踏及八大山人字帖,唐寅山水,左宗棠条幅等。 酒席丰盛,烛灯摇曳,杯交觥献,你赞他合,真是说不尽繁华景象,难以一一记叙。

宴毕在新戏台演戏。请的是辰州府高腔戏班。姚道台先点了一出文戏《文昭关》。因竿城中人多不懂音律宫商,文戏里大唱段一来,便多相邀说笑扯谈。后来刘傻宝点了出《八蜡庙》,黄天霸、朱光祖、关太、贺红杰等皆由名角串演,倒是甚为热烈。

到最后,大脚婆张氏自己点了一出《别姬》。戏自然演得很好,唱做念打无不精细周全,只是好多人在台下悄悄议论说 “大喜之日搬演这样的戏,未免有些不吉利。”

张纪敏看出了众人的意思,想要提醒提醒,却见大脚婆已入了戏,正在兴头上 ,当演到虞姬自刎时,她竟不断掉泪,几乎哭出声来。

客人们都有些扫兴,心中像压着块重重的石头。

第三十二章

立春过后是雨水。头一晚落了雨,凌晨雨霁,主春上无旱。偏偏这年的春天雨太多了,难得个日头天。

夜雨过后,泥土全湿润润的。院子里的柳树也添了新芽,绿革茸的青草从湿泥里钻出鹅黄的草尖,给陈家新大院平添了些许春意。不久,边地各色各样的花便先后开了。

二月十二乃花朝之日。

为了给儿子准备“春闱”,陈府里上下皆在忙碌。此系边封.去京都甚远:坐轿、搭船、骑马,一去少说也得个把月,路上盘缠食宿车马,加上京中诸种人情礼仪,自然得耗费不少。为筹盘缠用费,张氏可没少动脑筋。陈家华构落成颇令人瞩目, 陈家其实不过初始发迹,颇有点打肿脸充胖子的味道。然既已 开头,则骑虎难下了,只得勉强支撑下去。

上京赶考又是面子上的事,张氏只得又清仓查库,借账赊购,甚至让张纪敏偷偷地把一些珍宝古玩典当出去,总算还了这个愿。铜钱银锞装了满满一挑箱。

筹款后,张氏又忙着请裁缝到家里来给儿子做出 客衣。春头上去,天气尚冷;待归来时,已是夏季,气候暑热,故 棉、夹、单样样不能少。三个裁缝老师傅戴了老花眼镜,无日无 夜赶工,足足忙了半个月,好不容易赶齐了袍、褂、皮、棉、单、夹、纱诸衣,皮衣为深灰鼠毛袍,外褂用的羔羊皮,棉单夹单皆用月白缎子,纱是月的实地纱,另加绸布里子。衣成之日,张氏携云祥列各处让人品赏,众人皆蚀“宝气珠光.富贵极矣”。

陈家的新大屋自主楼落成后,相继又有几殿建成,依张 画师之营法造度.接着便着人从后头笔架山上用木枧引来山泉,蓄之为池.取名日“金钩挂玉”。池边建了后花园;曲廊小榭.别致优雅,经多方比较选择.小榭上用枇靶树板镌剿了幅对联:

栽数盆花,撰春秋清息,

蓄一池水,窥天地盈虚。

这副对联对仗工整,意境清新,殊不知它却是本地一位十二岁的孩子所作一一这人就是风云一时的“熊翰林”。

陈青树同熊翰林的父亲熊应楼是至交,他虽一赳武夫,但一直对这副对子很赏识。在后花园小榭后撰联时,虽也请得几位竿厅文人墨客来提联赋诗,但较来较去,还是今不如昔,最后还是勘定了熊翰林的这副十二岁时之旧作。

如今已至花朝,小圃奇花异 草,争奇斗姘,池里鱼虾戏游于水草微澜之间,更兼有清新佳对点景,真是意趣无穷。

为给云祥饯行,陈青树邀了自己的几个好友及云祥的一帮旧友同窗来后花园赏花。恰熊翰林被朝廷革职回乡,陈青树 因同他的父亲是至交,便请他抽暇代为讲课。这一天自然也应 邀来参加这品酒赏花集会。

熊翰林本名西云,十六岁时中举。阅卷官在他的文章上批道:“边楚蛮荒,前无古人,才华之高,乃三湘有为之士。”他十九岁中进士。光绪十七年(1891年),他在"一箪食,一瓢饮,居陌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的三年攻读后,二十一岁 九中翰林。光绪帝在他的考卷上批“笔摇五岳,气行全球,横扫五大洲,杰作也。”遂命入任翰林院编修。

他点翰那年,据说竿城孔子庙前的两棵金桂和银桂“交了枝”。

光绪二十年(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后,清廷与日本签订了丧权舞国的《马关条约》。熊西云入翰林院后,多次上书反对与日本媾和,结果够清 廷守旧大臣斥为“妄言以害国者,欲毁我二百年圣祖缔进之期 业”.触怒了慈禧太后,被革职回湖南。

席间,陈青树兴之所至,倡议吟诗作画,并请熊输林出题。

他想了想道:“今日既是花朝,自然以题花咏卉为佳。各入皆; 花作画,且以一诗词或成语点题即是。”陈青树称是,忙叫下人在亭中摆下大桌,铺纸研墨,只等各各绘出。几个青年子弟各各构思挥笔,几幅画分别是:

其一:兰花,题日“幽谷生香。”

其二:牡丹,题日“富贵风流。”

其三:荷花,题日:“出污泥不染。”

其四:菊花,题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其五:松竹梅岁寒三友,题日“临窗清竹影,入座有松风。”

众人为争先后,不多一会儿都掷笔交了卷,唯独陈云祥拖在最后,连一笔也没画。

“蠢货!”陈青树轻轻骂道,很有些不高兴,为儿子如此文 思不捷而心焦。

朱鹤、熊应楼知云样心里有货,都笑道:“莫催莫催,慢工出细货啊!”

果然,不一会儿,陈云祥便提笔蘸墨画了起来。众人都伸也很气。

“如此粗俗之物,怎堪入画?”有人忍俊不禁,“扑味 长领根去看,却面而相觑,那画的竟是一棵本地棉花。

陈青树 笑,大家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想不到新科举人竟以此俗物登大雅之堂?”有人笑道。

“一部《芥子园》诸芳皆备,才画了几种,未必就再想不出 名贵的东西了?”有人提醒道。

“云样文章甲天下,于绘画不甚精通,也不可求全责备,” 朱鹤老先生出来打圆场。

“且慢。”熊翰林倒是沉得住气,“云样君能不落古人旧巢,别辟蹊径,已属不易。他定有自己的想法,快些题诗点睛吧。”

陈云祥复饱蘸了墨,以狂草题曰:

此君一出天下暖。

众人见题,满座皆惊,无不折服。

熊翰林笑着首肯:“脱前人旧格,绘个人抱负,好!这幅堪 列榜首。”他又乘势开导三厅子弟们道,“脱旧图新,小而言之 ,乃文之出路,大而言之为国之出路。诸君试思,我大清圣朝以数十倍之地,百倍之众,反屈膝东洋倭寇之谬种,导列强之觊 觎瓜分,不亦惑乎?此皆守旧之痼也。与其坐而待亡,不若革新庶政,与列强比埒方为上策。诸君同我西云一样,如恒河之沙砾,然堆沙可以成塔,积腋可以成裘。吾愿与三厅爱国同仁,鞠躬尽瘁,临危效义,以拯救吾国。”

说罢,兴之所至,又口占一 诗云:

血雨腥风万户惊,

绿窗锁院怕闻莺,

兴邦此日思廉颇,

千古心同日月明。

能两云一番糠慨陈词.激起了众人的热情,大家七嘴八罗设论起来。其间自然卖杂不少家辅话,陈青树知有此熊加制棘的,生怕隔墙有耳,惹来大祸。

老、老爷。”管家张纪敏这时匆匆进园来,“大娘噱你解竹去一下,有件要紧事,非你拢边不可。”

“要得.我就去。”陈青树得了“梯子”正好顺势“下楼”,便 对众人说,“实在对不起,家里有事叫我,我不能奉陪了,你们且喝且谈吧!”

“时间不早,我们也该告辞了。”熊西云也站了起来道。陈青树也不执意挽留,众人便各各散去了。

他风风火火赶 到张氏的正房,见张氏没事一样在那里嗑瓜子,便道:“是你喊 我来的么?”

“嗯哪,你坐吧!”张氏懒洋洋地,“嗑点瓜子吧!”

“你到底喊我有什么事?害得我把客人都凉到一边了。”

“总有事才敢动你的大驾哩。恭喜你,你又要添伢崽了。”

这时,廖妈匆匆进来道:“大娘,三娘她肚子痛得不得了,只怕是快了。”

“啊,玉仙她、她就要生了?”陈青树喜出望外,"那你、你怎不去帮着招呼一下?”

“关我什么事,又不是我生子。”看得出,大脚婆为此很有些醋意。

“嗨,你呀你 。”陈青树很是气忿,忙对廖妈道,“快、快 引我去看看。”

三娘是去年大热天怀孕的。为了陈家的事,她一直暗撑看是冬天来临,棉衣大褂的也没人注意察觉,直到入春肚子已、修不储吓出谋划策,四处奔忙。

秋天过去,接如天大似一天,知道再包瞒不住,才向陈青树透了个风。陈青锄想不到年近花甲还可望再添贵子,真是真出望外,乐得成天合不拢嘴,更对苏玉仙百般温存,吩咐厨娘丫头殷勤服侍。

张氏在一旁受到冷落,心里很不自在,觉得自己终日忙碌奔波,把个家搞得兴旺红火起来,然而府上府下都无人不夸苏玉仙,似乎这功劳全是这狐狸精的。本来对苏玉仙怀孕她也是很高兴的.但暗暗思忖,若她再生下个儿子,为陈家添了根苗,那岂不更要愈发得意,更不把老娘放在眼里了?嘴里不便说,心里知有了块大疙瘩。

陈青树急急赶到三娘房里,苏玉仙正在床上反侧呻吟。苏玉仙见陈青树进来,便紧紧抓着他的手,泪水涟涟地道:“你别走了,别离开我,我肚子好痛...恐怕我会要死了。”

“莫讲蠢话!哪个女人都要过这样一关的,孩子一落地,包袱一放,就会松活了的。”陈青树只好这样劝慰她。

苏玉仙疼痛呻吟过一阵,便抓着陈青树的手,迷迷糊糊睡去了。这一夜,孩子没有降生,陈青树陪她坐到天亮。

翌日,因云祥带了书童田儒宽离竿赴京,陈青树接客迎送忙了一整天,他实在有些累了,晚饭也没吃,就爬到床上去睡了。

半夜过,子时。伢崽临盆起性发作,苏玉仙感到肚子一阵阵地绞痛。

廖妈当接生婆,早已把剪刀脚盆一应用物预备齐全。因大脚婆不肯挨边,莲莲送走了丈夫,没合半会儿眼,便过来指挥铺排。但她到底是个没见过“仗火”的角色,事到临头,还是乱了手脚。

子时发作,过了两个时辰,孩子尚未下来。苏玉仙原本体质就薄,加上这一段忙碌强撑,胃口不好,吃了就吐,有时连苦胆水也吐了出来,只得在床上乱哼哼,有时痛起来就喊那叫怕,叫人看了着实可怜。又一个时辰过去,孩子还没落出

“再这样拖下去,只怕是恼火。快点,帮忙把三娘扶下出来。”廖妈在忙碌指挥。

几个丫头忙得七手八脚去架起苏玉仙来,慢慢把他的身子往床榻边沿挪。苏玉仙痛得差点儿晕死,没法子,也只是死出任剥地由别人一番胡拖乱拽。

“三娘,你把两只手巴着床枋。唉呀!肥姑娘,快此把踏脚搬远些。快点,就是这样巴着床枋,两脚弯下去,对了,就是这样。那边是哪个?你快把脚盆推过来一点,好,接在屁股下头,好,好了!三娘,就这样,试一试,我喊一二你就用劲..…”

陈青树懵里懵懂被喊起来,只穿了件单衣,甩着一只空袖子,在门外急得像狼一样来回踱步。在纸糊的格子窗上,他看见一团团混迭的影子,听见里屋像士兵开操般叫贼,也不知是怎么在弄。

“不行,不行。”廖妈见这一招仍不见效,又着急地道,“都快些把屋里所有的抽屉打开!是的,桌子的,大柜里头的,还有银柜的。一个也不能关着,免得把伢崽关在里头出不来。”

各处哗啦啦一阵乱响。原本大脚婆是不想拢边的,但听说孩子生得不顺利,便也有些着急。

不管怎样,生下地到底是陈家的骨血,而且按规矩正式的母亲还是自己哩!所以,她在床上挨过一阵,还是悄悄下了床,穿了衣,从柜子里取出一把香,偷偷地在产房外烧香叩头。祈祷了一阵,见里间尚无结果,便忍不住转到门前,,一把推门而入。她一眼瞥见几个丫头老妈子正把苏玉仙架在床枋便问:“你们这里怎么的?”

“唉,法子都使尽了,还是没下来。”廖妈一脸苦相。

“生的就这么为难呢?往天我牛那几个好顺当,打个限的落了地的。”

众人听了都忍不住笑,又不敢笑出声。

“这一回只怕是要生个大圣呢!”廖妈用指维替自己钟无能作解脱。

“兴许是这样的。”大脚婆没假思索便吩咐道,“莲莲,你去看看,叫男人们都避开。我们要开厢房门了。”莲莲应声等出,又被她叫住道:“另外,大门也要打开,那是朝南的,是正对着文曲星的。小少爷是文曲星下凡,是要从南边大门进来的↵。”

莲莲忙出门,传唤男人们回避。陈青树当然也不例外,只好甩着那空袖子跑到大门口去,帮忙把那扇极笨重的铁皮濞嵌的大门“嘎格格”打开来。

天空已略略有些曙色。陈青树觉得这应该是个好兆头,便在心里默默祈祷,然后他吩咐张纪敏快些准备鞭炮、香蜡,似乎“文曲星”真的就要撞开天门,下凡落地降生了。

不一会儿,莲莲又跑回来了。

“怎么样?是个小少爷吧?”管家张纪敏忙问,他已引燃了纸捻子,正准备放鞭炮。

“还没生哩。大娘刚才讲了;我们这陈家大屋后头花园的地势太高,压着前头的了,所以少爷进不来。”

“那可怎么办呢?”

“没别的法子,得赶紧把前边的地势抬高些。”

“真是乱弹琴!”陈青树一听来了火,“生成的眉毛长成的相。这前头的地势能抬得高的?纵请一千个小工挑一年土方,也垒不起一座南华山来哟。

“老爷,你莫急。”张纪敏凑上前去,”抬高地势只不过是们

那么个吉利的意思儿,哪能要真的让人挑上岛岩。你做心,这事就交给我去办吧。”

张纪敏说哭把鞭炮香蜡交给了旁边的一个长年,脚匆匆同到账房里去,点了灯,取出笔墨纸砚,不一会儿,他竿吟吟出回来了,手里抱着块墨清未干的长木板板。那上头写了五个大字:

鲁班高八丈。

几个帮工有的去找锤头钉子,有的去搬楼梯,好歹才把这十木牌子钉上了大门内柱子上。天下事也真奇巧!这故一没挂上片刻,里头屋便传出莲莲喜孜孜的喊声:“生啦!生啦!一个又白又胖的妹崽哩!”

屋外人闻讯,也不管他伢崽妹崽,都忙着烧香点爆竹。整个陈家大屋一时便闹腾了起来。这时,辰时已到,那南华山上炮台的“醒炮”很重地响了三声。

“祝贺老爷添了个千金,这下子可是儿女双全,大富大贵罗!”

家里上下人等都过来请安祝贺。本来嘛,小镇上的人家都讲究“双亲健在,儿女双全”,陈青树抱着那襁褓里的女儿亲了又亲,爱不释手。而苏玉仙却因过度紧张疲劳,躺在床上昏迷不醒足足有三个时辰。陈青树知她是太疲倦了,虽自己已两夜未睡,但仍然又怜又爱地一直厮守在她的床边。

“快把妹崽抱到我房里去吧!”大脚婆进屋来,颇不高兴老爷对苏玉仙的过分亲热。她吩咐莲莲时,语调变得很阴冷。他还叫廖妈赶快检场。廖妈遂把包衣血污扫净,装在一只垫布的

烂背篓里,背出院子去,挂在那不当路处的树桠桠上,以图孩子消灾无祸,平安吉利。

莲莲把孩子抱走了。按大脚婆的指示,孩子将另外雇请奶妈喂养,大脚婆才是孩子堂堂正正的母亲。本地沿袭的规矩就是这样的!

小老婆有生孩子的权利,却没有当娘的权利,那团骨血一落地,苏玉仙与孩子的联系就被割断了。这天下午,她从昏睡中醒来,听说孩子已被大脚婆抱走,自己连女儿的样子也没见一眼,亲也没亲过一回,躺在床上便痴痴的,眼泪默默地流淌。

“三娘,你感觉好些了么?”丫头肥姑娘推门进来,手里捧着个红漆盘子,“这鸡汤是大娘让我专一送来的。她讲你产后体质虚,要好生养息养息。”

她把盘子放在茶几上,用一只蓝花碗装了个小平碗,递至床头来。

苏玉仙接过碗道:“真难为大娘了。”

看着热腾腾的鸡汤,原先的一肚子怨气倒是消去了许多,“她也是够累的,让她自己多保重。我年轻,不用多久就会复原的。你有事先去吧!”

肥姑娘却不走开,站在一旁催促:“大娘让我看着你吃了,招呼摆放凉了,吃了肚子会不舒服的。”

苏玉仙本来并不想喝,实在胃口不好,但盛情难却,只好埋头去喝,可那汤一到嘴里,便忍不住“噗”地一下全吐了一盐放得太重,根本无法下喉。

“怎么?三娘,不好喝?”肥姑娘很关切地问。

“不,不....…”

苏玉仙不好扫别人的兴,怕辜负了人家的一片好心、忙掩饰地道,“喝急了,有些烫。”

肥姑娘听说烫,忙接过碗,用口吹了好一阵,又重新递过去“来,这下子不烫了。”苏天仙实在没办法,便像吃药一样闭着喝了。喝了个小半碗,喝得她舌子发麻,却只好强作笑脸:“肥姑娘,难为你了、把这收拾去吧。”

肥姑娘又劝了一回,见苏玉仙不肯再喝.便托就怜拾出门夫。走到厨房门口,恰碰到张氏过来:“都吃完了吗?”

“只吃了个小半碗儿。”

“给我吧,我那里有煨药的炭火。晏一点,你过来把它热一热,再端去给她吃。吃完了,好吩咐厨子再炖一只来。”

只是,这头一只鸡,热过两回,苏玉仙到底也还是没把它吃完。当肥姑娘端了剩下的汤出门时,又被大脚婆再一次拦在门外了。她端过钵子,脸上悖然变色,将那钵子顺手就往阶基上一摔。“嘎喇喇”一声,钵子砸得粉碎,残汤剩水洒了一地。

“肥姑娘。”大脚婆厉声地道,“你快去伙房里把马玉香臧来。我要问问她炖的什么鸡?是放了闹药还是怎的?”

肥姑娘忙去唤了马玉香来。大脚婆双手叉腰,变脸变色地把厨娘臭骂了一顿:“你个癞子婆娘做不得好斋的,好贵的一只大乌鸡让你弄得下不得喉了。”

马玉香虽是个老实女子,被骂得无法,也只好直言辩解:

“每回都是这样炖的呢,十桌八桌酒席也没听哪个说过二话的。炖好时,还是大娘你自己来取的,是好是丑你也是看见了的...…”

“瞧你这么说,那倒是三娘的不是了罗?你是咒人家金枝玉叶,山珍海味哪样场合没见过,未必还不晓得油盐咸淡,不好招扶?可你不看看你是哪样的人家,哪样的身分?”

苏玉仙在里屋听得清清楚楚,晓得大脚婆是指冬瓜骂葫芦,只是作不得声。自思身在异乡,家山路通,纵有满腹委曲亦无处可诉,只得闷在心里难受。她原本就体质单薄,产后排但未得调养,反而将怨气郁积于心。寒湿惊愁,里外夹攻,不数日就得了病,面色焦黄,口中无味,不思饮食,恶梦交迭。

陈青树请得益寿堂马先生来悬脉诊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外是开些肉桂、附子、当归、党参一类大路补药。百般服用,并不见效,反添得大脚婆一番又一番数落。

这一日,天气晴明。苏玉仙睡醒来,觉得胀痛难熬左呼右唤没个人搭理,连肥姑娘也不知哪去了。没办法只好己强撑着起来,沿着壁板到户外阶檐下挤掉些奶水,才觉得好过了些。

户外,已是春光明媚,柳条已经变得一片碧绿。小圃边有一片桃花红灿灿的十分耀眼。连巴着院墙的那棵油桐树也开花了。一阵轻风吹来,白色的落英飞旋而下,如万千彩蝶。呼吸着甜丝丝的空气,苏玉仙的精神不禁好了许多。她于是索性独自下了阶基,在鹅卵石铺就的花径上散步。

她突然听到一片细乐笳鼓隔墙飘逸而来,接着是喧闹的人声。在甜酒和笑语所酿成的空气中,有一个略显苍老的男声在领唱:

八月十五月儿光,

犀牛望月崽望娘,

天望矮来地望窄,

山望远来路望长...

苏长仙这才陡然想起,转眼孩子出生已经一月,该给女儿办“满月酒”了。猛地听到隔墙掷来一阵小孩子的哭闲声,这声音扯得她牵肠挂肚的疼。她想起可怜的解娘马天香,他的孩子是在野地的偏棚里落地的,孩子连包布尿片都没有。可他到使还是幸福的,至少那孩子是她自己的,日日夜夜,他能跟自己的骨肉厮守在一起。孩子满月做酒得简单,也汇集了不少的穷兄弟伙。有的送来糯米团微,有的送来小花鞋,薄酒一杯.倒是流注了温馨的乡村式的欢乐。今天,虽隔壁煌煌灯火,细乐笳鼓,却全然不属于自己。

“好胖好白的一个漂亮妹崽哟,还是双眼皮吧!”

“哟....…嗬嗬,笑啦,一对小酒窝儿真甜!长大了,定是个爱好爱乖的活观音。”

来客在逗孩子玩。苏玉仙只能凭藉这断断续续不连贯的赞词,来努力构筑拼接自己女儿娇美可爱的形象。但这到底是支离破碎的。而且似乎越想反倒越模糊。

“大娘好福气,都四十好几了,还添这么个宝贝妹崽,模样儿好机敏俊俏,就是跟大娘不大挂相。”

又来了一拨人,这为首的大约是不谙内情且性情又过于直率的过路客。

“嘿嘿嘿....…”是大脚婆有些尴尬的笑。

“嘿,孃孃呀、你这话就差了,哪有女儿不像娘的?你莫光看眼当门,往天,我们陈家大屋的张嫂可是竿城的天字头号美人哩。要不然,怎当得成提督军门一品夫人?”

“嘿嘿嘿.....”大脚婆笑了。她笑意含糊,对别人的否定或肯定都未置可否。

陈青树也在附和地笑。

在苏玉仙的想象中,隔墙的院坝里,一定按乡俗斯下板摆下了长案,大坛的刚刚开盖的米酒泛涌着泡沫。红绿银装饰起来的小千金,正在许名双手中忙碌传递。饰银的帽上必定用丝线扣出“长命富贵”四个大字。那一份古老仪式,那一份喜悦的零乱,更逗起她种种联想,充满了悲的激情。

为了探究那真实的底蕴,她移步到月门边。那双扇木门里已自外边锁住。她知道这是大脚婆预先的设计,只好顺着墙相批起耳朵听。

其实,那墙并不很高,靠墙角处还有一堆破瓦破一些断节砖头。苏玉仙强打精神,把砖堆积成一座傍墙的小塔,双手抠着墙缝,努力攀上去,攀上去...她多么想看一看自己的宝贝女儿啊!哪怕是隔着墙,哪怕是只看上一眼。

她在砖塔顶上定稳了,便努力把眼睛凑近砖墙头的花格子窗去。这时,脚下的砖塔突然摇动了。她的手、肘和上半个身子擦着清跌了下来。她只轻轻地呻吟了几声,便昏了过去。

这时候,那细乐笳鼓伴奏的《望月歌》已唱到“十月怀胎”的最后几段了:

九月怀胎在娘身,

为娘生儿不安宁,

阳间倒下一盆水,

阴世留下血和经。

十月怀胎在娘身,

娘在房里喊肚疼,

上头咬断青丝发。

下头踢翻地埃尘....

散客后,快挨边擦黑时,苏玉仙才被发现而抬回了病榻。

第三十三章

道台大人姚兴法破例去参加一个小孩子的望月酒会。

在兴头上时,一个差役匆匆赶来报信,说是省府有要员已到道暑。姚道台只好中途退席,上轿回府。他在头门的照壁前下了轿,王京山已在门外恭候,说省府大员已来了半个时辰。

姚兴法悄悄地问:“往日省府来员,总有驿马先期报汛,今日为何匆忙如此?”

王京山也正为这事犯疑,说:“依我想,不兴师动众,恐怕是钦差暗访了。”

姚兴法越发着急,不知是祸是福。他提了衫子的开气口,匆匆进了头门,仪门,绕青龙图案牌坊过石拱小曲桥,径直奔向大堂右首的官厅。进厅时便见一官,很有些面熟,原来是脸上有几颗白麻子的按察使蔡起霖。

他喜出望外,忙拱手笑道:“原来是臬台大人驾到,恕下官息慢了!远道而来,怎不先送个信,也好率文武官员前来相迎啊!”

蔡起霖亦笑着回答:“行期仓促,突然来打搅,望多原谅,快请坐吧!”

于是分宾主坐下饮茶闲聊。

蔡起霖谈笑风生,摆谈起那一年竿城征兵,也摆谈起他们间的一些旧谊。姚兴法却心里仍是很不踏实。因为他几次试探问其此行的目的,都被他话锋一转,绕到一边去了。

不一会儿,有臬司随从进门来报:“臬司大人,朱副将已到,门外候见。”

蔡起霖略略抬起眼皮:“让他进来“

姚兴法见随从回到门口,向外传唤了一声,随即领了一个人进来。

蔡起霖轻轻扯了扯道台袖子道:“你看谁来了?”

姚兴法仔细一看,几疑是梦:原来这副将不是别人,是当年被他施计逐走的厅同知朱立俊。

两年前,朱同知被贬往云南边塞当七品县令,五品白鹇补服成了鸂渤鸟,却不知什么时候竟突然变成了四品云雁,同自己平起平坐了。

朱立俊胡子刮得溜光,轮廓分明,下巴略呈青色,面皮白净,云雁补服外罩了天青宁绸外褂,益发显得少年气盛。

他大步走进厅堂来,漫不经心地瞥了姚兴法一眼,饱含意蕴地道:“大令,久违了。”

这句话,潜台词太丰富了,使得姚兴法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朱立俊说过这一句,没再理会姚兴法,而是径直上前朝臬台拱了拱手道:“屯守备周玉卿一干人犯已缉拿到案,请臬台大人发落。”

蔡臬台遂突然把脸沉下来,白麻子有些发青:

“竿城道尹姚兴法候旨!”

瞬息万变的风云使姚兴法不知所措,没来得及理清头绪,慌忙“扑嗵”一声跪了下去,头几乎挨着地。

一个低沉严厉的声音在官厅里萦绕回响:

圣旨曰,原竿厅同知龙平章自缢身死一案,朕详加披阅奏折,其中疑窦甚多,必有冤抑,令湘省巡抚陈宝箴着臬司将竿厅屯守备周玉卿及有关人证调集进京,由军机大臣会同刑部审讯。

钦此。

姚兴法浑身颤抖,哪敢抬头?又听得朱立俊的声音在啸叫:“将案犯带上!”,随后就是随从番役们的一阵叱喝声,一串重的镣铐声。

他偷偷窥视了一下,见木枷押进几个人来,多不认得,只认得其中的两位:一个是顾连喜,一个是黄祥。

“圣旨宣过,姚道台请起。”这是蔡臬司的声音。

姚兴法爬起来再看那蔡臬司已形同陌路,对方早已换过一副面孔。

朱立俊走过来,递过一张黄表官抄纸道:“周玉卿等一干人犯六名俱已缉拿到齐,请道台大人验明签章,手续办齐,以便押送赴京。”

姚兴法哪里还敢二话,也未及细验查究,打摆子般抖抖签字治了官印。

道台衙门前的品墙下,早已备好六架木制囚车,揭去顶戴的周玉卿等一干人犯,被番役推搡着关入笼子,只从枷口露出光光的脑袋。

“咔嚓嚓”几把大牛尾锁锁了,蔡臬司便亲自押送囚车,当即启程,风风火火离竿城而去了。

六辆囚车一离开竿城,那官路上扬起的灰尘在姚兴法的脑海里就从此再没歇落下来。

他惶惶不可终日,知道此案若一番穷究,自己必遭大祸。被逼无奈,他只有企望蔡臬司能念旧情,代为屈掩。急忙书密札一封,搜罗重礼,让王京山星夜快马斟省城栩机周旋。

王京山遵示即刻打点行李,取小路插往乾城厅河溪,昼夜兼程,马不停蹄赶到长沙。他本是个聪明绝顶之人,不想莽撞行事,不迳直入鼻司府邸,而是到藩后街找到他的一位旧友一一抚台衙门参将舒太乙。酒过三巡,这位“朝中有人"的正宗旗人告诉他,自康梁维新之举提出后,光绪帝立意作开明皇帝,改革元助,已决议引湘省维新派人物谭嗣同等进京。竿厅的熊翰林正在长沙主办时务学堂,也属召集对象。面对当前官场混乱、弊端丛生、守旧派反扑嚣声日盛的复杂局势,光绪帝正欲找一机会来一番大整治,恰巧在此时暴出这么一宗要案。看样子此案到今时已难以挽回。

原来,龙平章的尸棺运回山东他的妻子在收拾衣物时,发现丈夫随身穿用的一件皮衣上有斑斑血迹。她急忙报知他的族被龙太清。

龙太清原本就一直有疑团在心,听罢疑惑愈重。这个读过(洗冤集录》的武生,当即作主启开尸棺:死者指甲青黑,银簪探入喉部即刻变色,擦拭不去,分明是中毒的确证。

他当即书写状词,筹措盘费,赶赴京都,向都察院具状贼冤。都察院依照规定,将状词转报朝廷。

光绪帝亲自审读了章奏和状词批复日“案关职官身死不明,应彻底根究以期水落石出。”

圣旨下过,山东巡抚即把龙平章尸棺运到省城详验,奏请到竿厅调集人证。舒太乙一再吩咐“大局已定,若再旁生枝节,只恐自讨苦吃,搞不好还有杀身之祸”。

王京山一听,方知蔡臬司变脸实事出有因。心想“身居要位者皆求明哲保身,自己何苦为图报滴水之恩去作替罪之羊?”

一整夜睡在客栈里翻来覆去没睡着,终于觅得一计。第二天一大早,他便前往臬府,找到了那个当年被贬谪的厅同知的什么把柄,这下正是雪中送炭,即时向上参了一本,且重介朱立俊,把事情之原委一一作了告发。朱立俊正愁没拿到姓了王京山。王京山不敢在省城久留,领赏后即匆匆赶回竿城谎禀蔡臬司礼已收纳,只因公务繁忙,未及信复,请心安勿云云。

姚兴法早已如惊弓之鸟,哪有暇辨别真假,亦重重赏了王京山。

姚兴法虽吃了“定心丸”,仍不大放得下心,其后月余皆告病不早朝,在家各处翻查,销毁罪证。这一天,他刚烧完一堆政方面的账册,忽听守门人匆匆来报,道是有钦差要员前来厅传旨,连忙换了官补服,率道、厅文武百官轿马出城,鸣锣开道,往东门外接官亭去。

队伍闹腾腾出得东边升恒门,过虹桥,一踏上麻阳的官路,姚兴法即令偃旗息鼓,各各敛声屏气往接官亭而去。至享前草坪,各官下轿,依次分序道旁。

不多时便见远处驰来两匹开路快马,随后是鸣锣开道的前卫,边立“巡抚衙门“并“肃静”、“回避”虎头牌。一顶八人大轿并几顶四人轿缓缓过来,随后便是一对对的军牢快手。气魄而堂皇,真是说不尽的富贵排场。

想当初,就是因为羡慕这样的富贵荣华,姚兴法才苦读硬撑,十年寒窗终得金榜题名。踏入仕途数年坎坷,虽未能位极人臣,低规格的堂皇倒也是尝试过了。如今他觉得一切都是云是烟。

他突然记起上任时路经桃花源时,读过那残阳照壁上陶靖节的那首《归田园居》来:“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十三年。”官场即尘网,说得多好啊!“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尽管他也曾许多次有过“悬崖撒手”的念头,但那一瞬即逝的思想只是电石火花。利禄权对人的诱惑力实在是太强大了。

他微微抬头,透过那喧嚣滚动扑来的尘浪,瞥见了已现模糊的一脉运山和血红将坠的残阳,心想“官场即战场,官场还是一个大染缸啊!”

他觉得这足一瞬间的大彻大悟,可惜太迟了,只不过是一种垂暮时反思的一缕哀音。他感到一种绝望望的恐怖。

他完全没有看清议整城问的上阿上用,已视机期的在接官亭前落轿的官们冷冰冰的面孔,也完全忘记了巡抚大人是什么时候,用怎样的姿势抖开黄绫圣旨,对着空旷深邃的山谷宣读了一些什么。他早巳吓得全身酥软如一滩烂泥。

几个穿号梆的军电快手在山谷送来的低沉回音中,极快地揭掉了姚兴法的花翎青金石顶子。他愣愣地望着那方被携走了的顶子,为了它,他奋斗了近五十个春秋!

独身住在北门边的驼子老五已经很久没有生意了。他虽然在绿营里供职,负责北门的上日下锁而按月去粮子上领一份口粮,但若没得外水,日子便过得格外拮据。

莫看他已上了年纪,都六十岁出头了,可仍然很能吃一一人们都笑他是薛仁贵,吃得几斗几升。他的兼职是当刽子手,替道厅衙门劃那被判犯了死罪的人头,一个人头便可得三钱二分银子。但年岁不饶人,衙门里已有了年轻的专职行刑人,只是在忙不赢的时候,生意才会光顾他。

这天一大清早,当南华山上响了醒炮。他把北门打开,便又蜷缩在草铺上了,但后来便饿醒了。爬起来去摸米坛子,里头已是空涝涝的了。

驼子老五漫无目标地在街上走。尽管他两眼网满了血丝,一路上哈欠连天,但他晓得现在就是爬上铺去也是睡不着的因为一餐早饭还没有着落。

河街上家家瓦脊上都罩着一层淡青的烟,空气中飘逸着馋人的香。他于是像一只理骚的狗一样,这里闻闻,那里嗅嗅,看哪家忘记关了小腰门儿。

他先摸上了东门城楼子。往天那里有个叫肥坨坨的守兵,是最爱提一笼猪下水跟天顺钉平伙的。等上了二十级岩坎子,才突然想起那肥坨坨是早已死在苗乡变鬼了的,而天顺有什么夺弄,又懒得出奇,看来去也没什么搞头。

走进城楼果然不出所料:天顺可怜巴巴地靠在亮窗边晒太阳,翻虱子往嘴巴里掼。看他那已经明显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子的形象,驼子老五也就免开尊口了。

没有办法,他只得又转回小屋里去压床板了。他眼光光看着黑糊糊的土墙,那墙上挂着盾牌和虎头双钩,还有一把已经快要生锈了的鬼头刀。他胡思乱想,以分散对腹内空虚的治意。他回想着年轻时的健康和荣耀,倒是慢慢地在一种空虚的满足中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他感到很奇怪,那挂在土墙上的鬼头刀似乎在鞘内“呦呦”有声。这是很多年都没碰到过的事了。他年轻时节,生意兴隆,倒是碰到过几回这样的征兆。他慌忙爬起来,去墙上取下那刀鞘,抽出鬼头刀来看,已经锈蚀得不成个样子了。

正诧异时,便听到外头老街上有人在高声传唤:“驼子五哥,衙门里有公事,快些带了刀子去帮忙!”

待出门时,那传话的已不见影子。街上有一路路往西门外去赶热闹的人。

驼子老五急了,忙去床脚下摸出那已成了弯月的红砂岩,把鬼头刀就势在尿桶里浸了浸,胡乱一阵磨,匆匆插回刀鞘,便往西门外赶去。

西门外的坪边早已围满了人,那个年轻的专职行刑手正在脱下红号褂子,露出一身胀鼓鼓的肉。

“老弟,承蒙照顾了。”驼子老五上前拱了拱手,“只不知今天要杀的是哪一方案犯?”

“我也不很明白,反正是足够你显功夫的。”

“来的太匆忙,不知老弟可备有多的纸钱?”

“事成之后.你只快些随我往城隍庙跑就是。”

正说时,听得城里一连传来三声小猪仔炮响,驼子老五忙把精神振作起来,抬头往西门看,只见飘飘旌旗携了一队人马从门洞涌出。那軍牢快手挟持过来的案犯一个接着一个,老眼昏花的驼子老五竟一时没数清,只是在心里黙神,一回就杀这么一大路,在竿城实在还少见。

正默神时,坪里巳面西跪下了六个汉子。这六个汉子因为其一为绞刑,其一须异地行刑,实际上只剩下四个,两个刽子手便各负责一半

那年轻的行刑手得到了分派,到棚子公案边去向监斩官打了个千,得到许可后,三下五除二就干下了两颗血淋淋的头。

轮子老五却遇到了烦。

当他把鬼头刀藏在手拐子后,向即个插了标的跪着的汉子走去,正在心里约摸估量距离远近用力大小时,那汉子似乎已等不及了,把脸车转了过来,轻轻道:“满满,莫尽挨,早些赏我一死吧!”

他不说倒好,一说反倒使得驼子老五惶惑了。这案犯已为巨大的惊恐弄得脱了人形,头发蓬乱,目光散乱聚不了焦,面色浮肿如猪尿泡。他周身皆发出一种冲鼻的尿臭,一定是大小便都失禁了。

尽管如此,这幅面孔是那样的使他感到熟悉一一他竟是堂堂的道台大人?!多少次,他总是坐在大棚公案上的位置的,如今却……

驼子老五已没有时间深究这个中哲理,一个骑马的监斩官,已手持令箭过来催促。

驼子老五美美地想:“..…恐怕也是我平生以来杀过的最最大的官了。”

“老家伙,还挨些什么?老子肚子都等饿了。”那站在旁边的年轻刽子手双手环抱在胸前喊。

驼子老五于是往手心里啐了些口水,重新把鬼头刀藏在拐子后,用另一只手在姚道台的颈根处抚摸了一下,猛他用刀和乎拐子的力朝那颈根砍去。不知他的鬼头刀太钝,还是那未得出结论的哲理思考影响了他的果断,一声惨叫过后,那头胪还藕断丝连不肯下来,反倒聋拉着侧扭过来,可怕地吐着血泡翻着眼白。

场坪周遭一片惊呼,一阵哄笑。

“天啦!道台大入,你快莫这样吓我哟!”驼子老五一下慌了神,嘴巴皮直抖,“我也不过是例行公事,混碗饭吃,求求你快些闭眼吧!”

到底还是那年轻刽子手身手不凡,眼明手快,他抢步上前补了一刀。

监斩官跳下马拿了令箭过来,用脚踢踢地上血肉模期的头,瞥了一眼还在打抖的驼子老五,对那年轻的道:“到底老了,不中用了。剩的这个还是你来吧!”

目睹过这一幕略带戏谑的惨剧,剩下的那个已经自己先行“死”去了。

年轻人领了旨,几步走过去,揪着他的衣领摇了几摇。他似乎毫无感觉。这家伙处的是“绫迟死”。监斩官不愿让他如此安逸地蒙混过去。一个战兵提了一桶冷水过来,把他浇醒。年轻的刽子手就像疱丁解牛一样,对他施行细致的解剖。

这年轻人倒确实好手艺,任凭犯人哭爹喊娘,他照样切割得有条不紊:肉是肉,皮是皮,骨是骨。

军民人等皆齐声喝彩。驼子老五这时似乎才从梦中醒来,见年轻人已抢步跑了,亦慌忙跟在他后头,奋力向南华山脚下的城隍庙跑去。

二人一进庙,便装着十分忏悔的样子,跪地向黑脸城隍菩萨叩了三个响头,且烧了几挂纸钱。不多久,就有一伙号勇持刀操棍追进门来,不容分说.将两人擒住,用绳绑了。

签发斩条的新任兵备道接着也被差役簇拥着进城徨庙来,即时提审案犯。门口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大胆驼子老五.从实招来,西门外四具尸首可歨你所杀?"道台大人大声斥问。

“我只杀了一个。”

“不、不是我、我...…”

“哪一个是你所杀?”

"那一个、那一个、好像是那个肥的。”

门外一阵哄笑,连道台大人也忍俊不禁:“胡编乱派,先给我杖责这老家伙四十红棍!”

如此过了手续,一切恩怨罪孽勾消。驼子老五便可以去跟那个年轻的刽子手研究如何分配赏钱了。

那年轻人倒很义气,硬要两半平分,那老家伙也有自知自明,执意只肯拿四分之一

“驼子老五满满,你这又是何必呢?”年轻人硬把钱塞进他的荷包里,“我还年轻,赚钱的机会还多得很哩!你呢,得一回是一回,要个钱不容易。”

听了这话,驼子老五才喉咙酸酸地把钱收下了。

当天傍晚;竿城的西门城楼子上,贴出了一张由一串朱笔涂抹过的告示。晚风里,一字儿悬挂着一麻袋碎尸骨和四颗人头。

其告示日:

原竿厅屯守备周玉卿,管理屯务,擅开浮冒,从中侵饱;甚至将不肯扶同舞弊之厅同知起意毒害。实属凶狡,其贪黩残忍,莫此为甚。钦令抄没家产,立即凌迟处死。被害人年轻未婚,为家中独子,周迟处死.并将周犯之子俱发往伊犁以泄幽愤。细之恶.不独害其身,抑且绝其嗣,令将周犯著即凌迟。原任竿厅兵备道姚兴法,身任方面,知情爱贿同恶相济,本应处绞,但为示与周犯之别,钦令著即处斩。

罪犯黄祥,著即处斩。

罪犯顾连喜,著即处斩。

罪犯马泰明,著即处斩。

罪犯周云汉,尤为此案紧要渠魁。钦令派刑部司官一员,将该犯解赴山东,押至受害人坟前执行,处以摘心致祭,以泄愤恨。

巡抚陈宝箴亲赴竿城宣读了圣旨,处决了案犯,两日后即打道回了省城。因为那边又有急令来督催。剩下的事著交新任竽厅兵备道朱立俊办理。

朱立俊因这一回“办案得力有功,且洞熟苗情”,经荐任取代了姚兴法。在彻夜灯火和连天爆竹声中,他踌躇满志,被众官迎进“久违”的道台衙门时,见亭榭如昔,草木依旧,不禁在大青石雕龙牌坊下的小石拱桥上沉思了很久很久。

他上任后的头一件事,便是遵照圣旨,为原厅同知龙平章拨款建庙,采石刻碑。光绪帝鉴于被害人“居心清正,日月可鉴”,给他赏加知府衔,其族叔龙太清也因功被封为武举。

庙宇经勘定建筑在东门外天马山麓。椿木构架,翘曲的屋面和脊线,深远伸展的屋檐。庙身虽小,却别致庄重。门额上一块匾额日“清正祠”,内供龙知府生辰牌位。

因光绪帝有钦制《悯忠诗三十韵》一首,朱道台不惜重金差人往桑植凿取本地大理石,派力夫曲折千里运回,遗憾的是这三十韵镌刻工程刚刚起头,一桩猝来的重大变故将它冷落在“清正祠”边的草丛里了。

这首“未完成交响曲”其后百年,一直便以这种“未完成”的样式躺在那里。

第三十四章

苏玉仙被抬回病榻,大脚婆来看过一回,洒了儿颗泪, 她说:“妹妹这病也请过不少药师了,总未见好。我听讲竿城 了两个复箕先生,说这一回接的神是药王孙思邈,方子最灵 验。我已托人去请了。”

不多一会儿,就有守门人来报“复箕先生到”,大脚婆忙叫肥姑娘把帐子放了。

两个先生一胖一瘦。

瘦子是主坛师傅,胖子是下手。主坛师傅负责作法请神,下手则随身带着小本用以记录神示。

他俩在苏玉仙床前扫出一块干净地面,倒上两升米,摊薄擀匀,把一根竹筷垂直别在篾撮箕中部,小头立在米上,撮箕凌空。

瘦师傅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揪住撮箕一角的木把,撮箕便平稳架设定了。胖师傅在床前踏凳上和屋角落点上油灯,叫挑水佬赵五把铜盆端到床前。

肥姑娘撩起帐子一角,招呼苏玉仙 把手伸出来,在铜盆里净了净手,一切推备便算告罄。大脚婆也洗了手,烧一叠钱纸,跪地叩了三个响头,口内默默祈祷。

看热闹的人被这里的神秘气氛弄得很紧张,皆屏息敛气, 眼睛骨碌碌盯着那凌空搁置的撮箕。瘦子双眼微闭,念念有词。不一会儿,那撮箕似乎真的得了什么仙气,轻轻颤抖起来。那垂直的筷头开始缓缓移动,“噶喇喇”作响,在摊开的米上划出一串连续繁复的曲线。

“撮箕娘娘,今日降临此方,不知请得哪一方大神?”瘦子发问。

筷子一阵划拉后便歇止住了。

胖子眯眼瞧那米粒上的曲线,良久,似乎终于把那一篇“天书”破译了出来,道“撮箕娘娘回话说,今日请的是药王孙思邈。”

“哦,竟是药王驾到?!”瘦师傅用一种欣喜若狂的表情说,“药王替天行道,普救众生,颇是繁忙,何劳大驾,亲临小小竿城?”

“休言小小竿城,此处乃藏龙卧虎之地,亦是鬼怪横行之乡。吾特请得捉鬼钟馗同来,降魔除妖,赐方送药。”胖子代药王作答。

大脚婆忙烧了一迭纸钱,叩头道:“大慈大悲药王菩萨,大慈大悲捉鬼钟馗。我家三娘被鬼魔缠身,神疲力倦,坐卧不宁,高烧不退,请钟馗大人为我陈家驱鬼除妖,保一家大小安康;请药王菩萨快赐降神方,保我家三娘早日除病消灾。”

瘦师傅复述了一遍。他是介通阴阳的人物,他的转答当可入幽达冥。

果然,那撮箕又了。筷子头“嘎喇喇”艰难移动、移动....但不久又卡住不动了。

瘦子惊讶地睁开眼,检查一下各处的“机关”,带着乞求的口气道:“请药王、鬼师恕弟子凡人不恭。”且忙给大脚婆使眼色。大脚婆会意忙又添了一炷香,烧了一叠钱纸。他于是接着道:“二位大师莫要生气,弟子又添了香烛纸钱。若除得鬼, 得方.二回逢年过节必定酒肉供奉。”

筷子头好不容易才又重新划拉。待停,胖子仔细辨认了 半天那些似乎是外星人留下的符号文字,翻开了小本。肥姑婚 早已磨好墨,备了纸笔。胖师傅边瞧米盘上的繁复曲线,边 小册子上作记录。把记录下的神方照着在纸上缮写了一 两个时辰,全党法事即算完了事。两人笑容可掬地辞别 怀里皆揣着沉甸甸的收获。

“赵五。”大脚婆把挑水佬喊了去,“你办事老靠,快去账房 支些银子,早些帮三娘把药捡回来。”

赵五平素是受苏玉仙恩惠的,没二话,接过单子便去领了 银子出门。他拿着单子看了看,斗大字识不得几箩,也不知这 神方上到底写的是些什么。他找到正街上“益寿堂”药铺,马先 生恰巧不在。

称药的李疤疤接过方子,看了看,问:“看样子,老兄这帖 药是个女方。”

“正是,正是。”赵五笑道,“李先生到底高明,一看就晓得。 这是给我屋三娘捡的。”

“啊,是这样。”

他复看了一遍,眉头竟打起个死疙瘩。

“李先生你早些帮我捡药,那边还有一屋的事在等我呢!” 李疤疤却道:“看这手笔,不像是我们竿城药师开的单 子。”

“对呀,对呀,你李先生倒真是神了。莫讲我贬场合,竿城 的四大名医水子居多。我们三娘的病,哪个都过了手,银子花 了,丢到水里没起泡。”

“赵五你这就说得差火了!俗话说,‘救得了病救不了命’, 入是讲命的。要你三更死,不肯留入到五更。要是命数已 尽,任你龙肝凤胆,百药无益啊!”

“算了,算了,我不跟你打话平伙。哪有你这样子当药铺伙 计的,只是咒人早死。”

“哎,赵五你这话又差火了。”李疤疤倒是并不着急,“我们 ‘益寿堂’的宗旨可是远近闻名哟。”

他努了唠嘴,药铺里挂着一副对联:

但愿世人皆无病,

宁肯架上药生尘。

赵五也不识得那些,只是催道:“救命一刻值千金,你今儿 怎么啦?快些捡药吧!”

李疤疤又把方子看了一回,且把它推了回去:“不是我李 疤疤故意刁难,你这方子我不能捡。”

“有钱把你,方子为何不捡?”赵五有些来火。

“这本是一女方,君臣佐辅倒是齐齐全全,不差一门,只是 这药下得太重。人命关天,实不敢马虎。”

赵五夺回方子,鼻子一哼:“穷命相!到手财喜不受?你莫 摆大拿翘,除了王木匠就不装犁?”

他转身就走,反正竿城药铺有的是,走了正街走河街,走 了河街走偏街,才在偏街一个小生药店里把药捡齐了。 第二天,是孩子的授名礼。

陈青树翻查《辞源》,引经据典给女儿取名为“荠花"。若添 的是儿子,依字辈本可凑齐个“吉祥全贵”。陈青树虽是武将,因有一帮懂文墨的好友,故也晓得求新脱俗,择的是“ 春到溪头荠菜花”之诗意。

“陈老爷文武双全,真是学富五车,出手不凡啊!” 来客皆称赞祝颂。

张纪敏也道:“老爷这位三小姐不简单,是开天门、垫地岩 来的,将来必是金枝玉叶女圣人。荠花是野花,野花野草不怕 风雨,更易长大成才。”

众人一听觉得有理,又评论赞颂一番。

这话倒是突然提醒了张氏。

“三弟的话在理,倒是提醒了我。为让荠花妹崽能无灾无 病顺顺当当长大,我看还得把她寄拜给别人,认个千爹才是。” “姐姐这主意好。”张纪敏道,“只是这竿城里,眼下只怕没 哪家有福担戴,我看还不如寄拜于物,钟山水灵气倒更妙。”

“好!”陈青树很是赞同,“古语云: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我 看就寄拜于水,小名索性就叫水妹吧!”

小名一俟定下,几个丫头老妈子帮着张氏用背笼背了荠 花去见水井;带一条用布片绞成的火捻,背笼被窝上放把剪 刀,孩子额头用锅烟子画了个大“十”字。

大脚婆引荠花“见水井”转来,陈青树在后头帮着拎东西。 俩个还没进院子,就见肥姑娘慌忙脚手跑来。

“不得了啦,不得了啦..... 三娘... 呜呜呜。”

几个慌忙赶去,见床单垫被各处是血,苏玉仙脸白如纸, 摸摸鼻息,早已没气儿了。

张氏勃然变色:“早头还是好好的,这到底是如何搞的?” 肥姑娘吓得面色如土,忙跪下地去,颤兢兢地道:“中午还 好好的呢。吃了药,没半个时辰,便流血不止,去喊人时,已不 中用了

“啊?!莫非这药里有毒不成?”张氏喝令随从,“快些去找 赵五和那两个复箕的!开药的,卖药的,捡药的,煨药的,喂药 的,一个也莫让跑脱了!”

几个男仆七手八脚即刻将肥姑娘捆了,反锁在房内。赵五 在河边挑水,刚打满一头,便被几个汉子一把捉住。待去找那 一胖一瘦的两个,都说早夹着法器,逃之夭夭一两天了。

大脚婆亲自提审了肥姑娘和赵五,二人皆矢口否认谋害。 至夜,拳打脚踢一番逼供仍没结果,大脚婆只好叫人又将他俩 捆了,胡乱关在一间柴房里,让人把门守着,说是若再无眉目, 只好把他俩投官诉讼。 肥姑娘满腹冤屈,眼泪巴娑直喊“冤枉”。赵五却面色发 青,死不作声,直到见肥姑娘挣扎着爬起要撞磨子岩寻短见, 才拦阻劝慰道:“肥姑娘,你是个本分清白人哪个也不会赖你 的。我也什么都不怕。为人不做亏心事怕个甚?事情总会搞 清楚的。依我想,一定是那方子上有名堂。我去捡药时,益寿 堂的李疤疤就讲过这方子药下得太重,硬是不肯捡。”

肥姑娘叹了口气道:“要真是那两个复箕先生搞的鬼,我 们都还讲得清,怕只怕……”话到嘴边,她没勇气讲出口来。

听她话里有话,赵五忙催她快讲。肥姑娘还是不说。 “如今是什么时候啦,你还吞吞吐吐?未必硬要等我们都 成了屈死鬼,才肯到阴间鸣锣告状?”

“我……疑心是大脚婆设的圈套。” 又哭了一阵,她才说。

赵五一时愕住了。

“赵大大,未必你一点儿也没看出来?纵没看出来,玉香嫂 子也没跟你诉过苦?前一晌,大脚婆要她给三娘炖鸡,鸡汤里 打翻盐船,咸得人死,结果玉香嫂子和三娘都怄了一肚子气, 三娘的病就是打那时节起势的。当时听得,我都懵了:玉香嫂 子当厨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哪能放盐都没个手脚轻重?后来 有一回,大脚婆不在屋,她的丫头九妹邀我过去玩。九妹说闲 得无聊缝个沙包袋玩,翻抽屉找布,却翻出个小布包来。我笑 着说这里有个现成的。哪晓得扯开一看,里头有一大坨硬梆梆 的锅巴盐。当时也没在意,后来一想:她堂堂大娘娘,吃穿现 成,要盐做哪样?又想起那一回的鸡汤还是她自己端来让我送 去的,我才想说不定就是她先做了手脚。

赵五一听,把牙咬得格嘎嘎响:“这个老杂种,拿我们当替 罪羊,好歹毒!”

“赵大大,若这事跟她无关,我俩被抓起也没什么了不起。 若真是她害死了三娘,那你我在这里就只有等死了。她不会放 过我们。”

“是的,我们不能做人家砧板上的菜。”赵五因着急而来了 牛劲。他用力在墙角磨蹭。为磨断粗实的棕索,皮磨破了.血 肉模糊。

这一夜,陈家大屋又阴浸又喧闹。

陈青树见爱妾倏然辞世,好不心疼!那一回在战场上,他 被敌人用长矛把肠子截出来了,也没这样哭过。他泣不成声, 鼻涕和泪水沾在花白胡子上。他甩着一只空荡荡的袖子趴在 床边,几乎跟苏玉仙脸贴着脸。

“玉仙呀玉仙,你怎的就这样不明不白走了?我 …...实在对不起你啊!跟着我,你受苦受累,没过一天好日子, 都怪我,我太没用了啊..…”

他想起诸多往事,哭得痛不欲生。

大脚婆安排罢一应事务,进门来见他男人这副样子,很是 不耐烦.吩咐仆人将他扶回正房去歇息,且唠叨道:“你呀,哪 像个当老爷的?床上夫妻床下客,死都死了还这么脸挨脸的, 也不怕人家丫头长工出去学嘴丢丑?今天我也算是看到你的 好良心了,往后到我老了伸腿时,也不用你有今天这筝悲伤, 只莫学庄子劈棺我就死也闭眼了。”

陈青树没听清她数落的话。他只是哭,哭罢便痴人一样坐 在那儿。张氏没再理会他男人,把张纪敏叫来,让他连夜打发 人收尸入棺。张纪敏便去边街棺材铺买了副小小杉木棺材,胡 乱将苏玉仙入了殓。张纪敏问是不是要请道士诵经郯忏,被大 脚婆劈头骂了一顿:“一个小婆子哪有那多讲究?产后风,死得丑,也不必再惊 天动地,逗得人家看笑话。”

当晚,几个力大的长年把杉木棺材从后门抬了出去,在山 弯弯角落里草草埋了,盖上几把黄土,撮箕往上一扑了事,连 墓碑也没一块。

一夜闹腾过去,天亮时,黑营盘里传递看一个惊人的消 息;“挑水佬赵五磨断家子跑了!”

张氏一昕,觉得有些不妙,把肥姑娘又责打追问一通,却 毫无结果。她万万没有料到,这个半系老实巴巴的角色竟然做 出此番壮举。赵五是个知情者,他的逃逸会不会把这场已经了 结的旧事重掀大浪?这亡魂崽会不会去报官告状?但又想如 今这年月,一个穷得给老婆买不起一条阵子的角色,衙门哪进得去。

她于是把张纪敏喊来,说为不致惊动官府,还是"和为贵”,让他把肥姑娘放了,且一边放出风来,说是“挑水佬因 出老婆同马夫有染,苏雄气短出走他乡”。一时满城风雨。

府里人人皆清白.只碍着在人家锅里吃饭,也都只能装费 傻。 提心吊胆的一个月,像蚂蚁爬行般慢春吞捱过去了, 并无大异,大脚婆才松了一口气。

她翻翻皇历,日子已到五月 占不点状元儿子云样也该要回竿城了。再一看家里,因前一段心思耗在别处.仆人长年们见有空子钻,都乐得操手看 闹.分派到名下的事也都拖着。院子没人清扫,花圃没人扯草. 每天隆更三夜还有人掷三吆六赌宝搓麻将。她很是气忿,把莲 莲喊来道:“莲莲,这一晌是闹也闹够了,乱也乱透了,我也劳 不起神了。往后就靠你正正经经来管理铺排了。”

管家遂把丫环仆人皆集合起来,由大脚婆作权力移交的 演讲。

莲莲既掌了权,也不甘落后,决心做出些伟绩来。她别出 心裁,派长工去坡上砍回许多松枝,叫丫头们剪纸花,要在门 前立一座松枝扎花大牌楼,还吩咐将院内正堂四个屋檐角都 挂上大红纱灯,走廊过道则高悬喜烛。她掐指算过,半月后将 是婆婆五十大寿。往年家里拮据,已多年没正经做过寿,如今 自己初始管家,总得做出个样子,花钱多少就不先作计较了。 于是,画师张同被请来,一幅绚丽巨大的《青松白鹤拜寿图>被 绘上了牌楼正中。大脚婆见媳妇如此孝心,自然喜得合不搅 嘴。其实莲莲还另有别的打算,她想自己的男人云祥眼看也要 转来了,要是真的侥幸高中,先得有了准备,免得一时搞不贏 手脚。若当快马驰报,则将那《拜寿图》换上那红底熨金的“状 元及第”大匾,那样岂不既热闹又省事

陈青树过了一段郁郁寡欢的日子,想想人死不能复牛,口 好自籍自慰.想像苏玉仙乃爱化的女子,或许是被召去天堂 了百花守护神吧?他见上上下下都在忙,自已便也去帮忙,在 Y头们剪花时、给众人讲京城里皇帝做寿的盛況。

他说:皇帝生日叫万寿节,皇后生日叫千秋节,皇太后 日叫圣寿节。京城里有个南海子,凡这三大节,那里都要专- 出“烟火箭"大盒子。平素这廊场是禁地,到过节时。老百姓中 都可以进去随意观看。行殿前头,有块一里见方大坪场,周围 立上杆子,四围团转用红绳子缠结,当中四座大棚,每棚吊一 桶大“烟火箭”(这竿城也是兴放“烟火箭”的,比起来当然小得 可怜)。棚子四面有桅杆八根,挂八色旗,旗人各各按色分属, 另有绿旗四面,是汉人集合的廊场。到时节,皇帝、皇后、皇太 后都会从永定门到行殿来“与民同乐”。

“烟火箭”里花炮板眼 儿真多:有响炮,带着月明子,北方佬叫它“炮打灯”;有的亮出 一些蓝光圆星,再爆出颗黄圆球,叫“金环套月”;有的在半空 中响过,又飞出些小小火箭,叫“龙凤呈祥”。有的带哨子声,有 的像鞭子响,有的带小伞,伞儿一撑开,还落下条小小的绣花 手帕儿。

较之纯粹的乡巴佬来,断臂将军到底见识多得多,说得大 家眼睛鼓起,耳朵张起,都巴不得自己能捡一条花手绢 莲莲见公公难得有这样的兴致,也“大驾屈尊"过来凑热 闹,破例同丫头们打作一堆做纸花。

肥姑娘挨过一餐打,恒一 肚子气,几天都没开笑脸。姐妹们邀她一起来卷纸花也没有心 思,筷头卷了彩纸一搓,不重就轻,待展开来时,那花瓣要么原 复原样,要么就蔫了破了,逗得众人直笑。

“这么笑得好,莫不是捡了宝贝精?”

大脚婆安排罢篾匠扎灯笼,经过这儿,笑着问。

“我们笑肥姑娘是个急性人。”

丫头九妹用筷头指着那些报废的纸花。

“真是可惜。”大脚婆半开玩笑地道,“你呀你呀,也真像街 上人骂孙家侄孙的那句话:吃老板,用老板,不怕老板卖屁 眼。”

玩笑话极不雅,众人想笑又不敢。

肥姑娘本来气就没消,一下当了真,鼻子一哼道:“也从没 见这么个攒婆婆,攒痢攒血,攒了钱好买上路食。”

丫头们听了,都惊得朝她直伸舌头。

大脚婆变了脸色,几乎是泼妇骂街般吼:“你个小娼妇,才 跟了那妖精几天,就学得这副腔调来咒我。我看你也是活得不 耐烦了,也想跟她一样短死少亡

既然话已出了口,肥姑娘也顾不得后果,只是依着性子直 来:“哼,我才好大岁数,日子还长哩!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不 得好死。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小杂种,小娼婆娘,你,你……”

大脚婆转身去寻木杈子。

“大娘,算了!”恰巧这时看门人田贵佬过来扯劝。

田贵佬 轻轻告诉她:“少爷的书童已经转来了。”

“啊?是儒宽么!”大脚婆眼睛一亮,才放了肥姑娘,只是口 里仍不放让:“小贱人,等下子老娘再跟你好好算帐。”

一时气来的肥姑娘,知道自己一时说话失了分寸,当时只 任性直来,过后想想又气又怕,不觉伤心大哭了一场。众丫头 来劝,肥姑娘想着又来了气,大声吼道:“我不怕,天王老子也 不怕。算帐,就索性一起算,若把我逼急了,我什么都抖落出 来,到时哪个都不得好死。”

正骂着,突听到正厅堂屋里有人 哭,是大脚婆的声音,有如杀猪一般。

众人一时都懵了。肥姑娘也歇了板。

田贵佬阴着脸从里头屋出来。

“田满满,怎么了,是少爷落了榜?”

看门人不作一声,只叹气。

“到底怎么啦?满满,你是哑药封了喉?”

众丫头都追逼着问。

田贵佬又叹了一口气,正欲说时,大堂屋的嚎声更响亮 起来。一个妇人的身影作奔赴状冲出门 大脚婆蓬头蓬脑, 拖鞋刹袜,发癫般往外跑,穿过

场坪,吓得鸡飞狗跳墙。 陈青树甩着只空袖筒在后头撵。

田贵佬忙伸手拦住张氏,几个长工丫头也帮忙将她扯拦 住。她却蛮挣猛拽,朝别人乱抓乱踢。她挣脱身子,穿过场坪、 走廊、天井。 ....来到大门前时才停住。

她眼睛定定的。

眼前是一片青灰色的瓦脊,一片无垠的已开始变得灰暗 的天。

她身子突然松弛了,两只膝盖朝地上跪去,直到这时才听 见她撕心裂肺的一声喊: “天啦!我,我的....云祥儿哪,你死得好苦啊!”

(图来自网络,侵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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